《丹溪翁传》

题解

《丹溪翁传》节选自《四部丛刊》本《九灵山房集》卷十。作者戴良（公元1317～1383年），字叔能，号九灵山人，浦江（今属浙江）人，元代学者。通晓经史百家及医卜释老学说，著有《九灵山房集》，集中载有关于医学著作多篇。

传记全面记叙了朱丹溪的生平事迹和医学理论。其中医学理论部分由于过长，本课有所删节。文中首先介绍其由文入医、跟随罗知悌学医的经历；其次介绍其“相火易动”与“阳常有馀，阴常不足”的医学观点；再次列举大量病案，体现了他辨证施治、不拘古方的高超医技；最后赞扬他为人正直、不慕名利、忠孝悌信的高尚品质。

丹溪翁者[1]，婺之義烏人也[2]，姓朱氏，諱震亨，字彥修，學者尊之曰丹溪翁。翁自幼好學，日記千言。稍長，從鄉先生治經[3]，爲舉子業[4]。後聞許文懿公得朱子四傳之學[5]，講道八華山，復往拜焉。益聞道德性命之說[6] ，宏深粹密，遂爲專門。

[1]丹溪翁：即朱震亨。因其故乡有小河名丹溪，故后人尊称其丹溪翁。 [2]婺（wù务）：婺州，今浙江金华。义乌，县名，今属浙江为市。 [3]治经：研习儒经。 [4]举子业：科举考试的学业。 [5]许文懿：元代理学家许谦，亦婺州人，自号白云山人，谥文懿。 朱子：指宋代理学家朱熹。 [6]道德性命之说：指理学，南宋至清末一直是国家的主导思想。其学说主要阐发天理人性的道理，认为仁义礼智信等伦理道德在天为命，在人为性，命性一致，都是绝对的理，应当努力探求领悟并予以遵奉。

一日，文懿謂曰：“吾臥病久，非精於醫者，不能以起之。子聰明異常人，其肯遊藝於醫乎[7]？”翁以母病脾，於醫亦粗習，及聞文懿之言，即慨然曰：“士苟精一藝，以推及物之仁[8]，雖不仕於時，猶仕也。”乃悉焚棄向所習舉子業，一於醫致力焉[9]。

[7]游艺：从事于某种技艺。艺，本指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等六艺。 [8]及物：“推己及物”之省，谓把爱己之心推广到爱他人与万物。 [9]一：专一，专心。

時方盛行陳師文、裴宗元所定大觀二百九十七方[1]，翁窮晝夜是習。既而悟曰：“操古方以治今病，其勢不能以盡合。苟將起度量[2]，立規矩，稱權衡[3]，必也《素》、《難》諸經乎！然吾鄉諸醫鮮克知之者[4]。”遂治裝出遊，求他師而叩之。乃渡浙河[5]，走吳中[6]，出宛陵[7]，抵南徐[8]，達建業[9]，皆無所遇。

[1]大观二百九十七方：指北宋徽宗大观年间由太医陈师文、裴宗元等编订的《校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》。 [2]起度量：建立法度。 [3]颁布准则。 [4]鲜：很少。 克：能。 [5]浙河：钱塘江。 [6]吴中：今江苏吴县一带。 [7]宛陵：今安徽宣城。 [8]南徐：今江苏镇江。 [9]建业：今江苏南京。

及還武林[10]，忽有以其郡羅氏告者。羅名知悌，字子敬，世稱太無先生，宋理宗朝寺人[11]，學精於醫，得金劉完素之再傳[12]，而旁通張從正、李杲二家之說[13]。然性褊甚[14]，恃能厭事，難得意[15]。翁往謁焉，凡數往返，不與接。已而求見愈篤[16]，羅乃進之，曰：“子非朱彥修乎？”時翁已有醫名，羅故知之。

[10]武林：指杭州。 [11]寺人：宫中侍御小臣。 [12]刘完素：金元四大家之一，寒凉派的创始人与代表人物，河间（今属河北）人。 [13]张从正：金元四大家之一，攻下派的创始人与代表人物，考城（今河南兰考）人。 李杲：即李东垣。详见本教材《东垣老人传》。 [14]褊（biǎn贬）：谓心胸狭小。 [15]难得意：谓世人都难以合乎自己的心意。 [16]笃：诚恳。

翁旣得見，遂北面再拜以謁[17]，受其所教。羅遇翁亦甚懽，即授以劉、李、張諸書，爲之敷揚三家之旨[18]，而一斷於經[19]，且曰：“盡去而舊學[20]，非是也。”翁聞其言，渙焉無少凝滯於胸臆[21]。居無何[22]，盡得其學以歸。

[17]再拜：拜两次。表示恭敬的礼节。 [18]敷扬：阐发。 [19]经：指《内经》等医经。 [20]而：通“尔”，你。 [21]涣焉：消散的样子。 凝滞：指聚积的疑问。 [22]居无何：过了不久。

鄉之諸醫泥陳、裴之學者，聞翁言，即大驚而笑且排[1]，獨文懿喜曰：“吾疾其遂瘳矣乎！”文懿得末疾，醫不能療者十餘年，翁以其法治之，良驗。於是諸醫之笑且排者，始皆心服口譽。數年之間，聲聞頓著[2]。翁不自滿足，益以三家之說推廣之。謂劉、張之學，其論臟腑氣化有六[3]，而於濕熱相火三氣致病爲最多，遂以推陳致新瀉火之法療之，此固高出前代矣。

[1]排：排斥。 [2]声闻：声誉，声望。 著：显扬。 [3]脏腑气化有六：刘完素认为脏腑经络易受风、寒、暑、湿、燥、火这六气侵扰而得病，后来张从正采用了刘氏观点，进一步把各种疾病分为风、寒、暑、湿、燥、火六门。

然有陰虛火動[4]，或陰陽兩虛濕熱自盛者，又當消息而用之[5]。謂李之論飲食勞倦，內傷脾胃，則胃脘之陽不能以升舉，並及心肺之氣，陷入中焦，而用補中益氣之劑治之，此亦前人之所無也。然天不足於西北，地不滿於東南。天，陽也；地，陰也。西北之人，陽氣易於降；東南之人，陰火易於升[6]。苟不知此，而徒守其法，則氣之降者固可愈，而於其升者亦從而用之，吾恐反增其病矣。

[4]阴虚火动：朱氏认为人体阴津不足则相火易动而导致各种疾病。 [5]消息：谓斟酌增减。 [6]阴火：心火。

乃以三家之論，去其短而用其長，又復參之以太極之理[7]，《易》、《禮記》、《通書》、《正蒙》諸書之義[8]，貫穿《內經》之言，以尋其指歸[9]。而謂《內經》之言火，蓋與太極動而生陽、五性感動之說有合[10]；其言陰道虛[11]，則又與《禮記》之養陰意同。因作《相火》及《陽有餘陰不足》二論以發揮之。

[6]阴火：心火。 [7]太极：我国古代哲学术语，指衍生天地万物之本原。 [8]通书：指《周子通书》，北宋周敦颐著，与下文《正蒙》等均儒家哲学名著。 正蒙：北宋张载著。 [9]指归：即“旨归”，主旨。 [10]五性感动：指五行相互感应运化的规律。 [11]阴道虚：谓人体精血阴气最易耗损。语见《素问•太阴阳明篇》。

於是，翁之醫益聞[1]。四方以病來迎者，遂輻湊於道[2]，翁咸往赴之。其所治病凡幾，病之狀何如，施何良方，飲何藥而愈，自前至今，驗者何人，何縣里，主名，得諸見聞，班班可紀[3]。

[1]闻：闻名，出名。 [2] 辐凑：又作“辐辏”，车辐条聚合于车轮轴心。此喻人群聚集。 [3]班班，即“斑斑”，明显的样子。

浦江鄭義士病滯下[4]，一夕忽昏仆，目上視，溲注而汗泄。翁診之，脈大無倫[5]，即告曰：“此陰虛而陽暴絕也，蓋得之病後酒且內[6]。然吾能愈之。”卽命治人參膏[7]，而且促灸其氣海[8]。頃之手動，又頃而唇動。及參膏成，三飲之甦矣[9]。其後服參膏盡數斤，病已。

[4]滞下：痢疾。 [5]伦：次序。 [6]内：指行房事。 [7]治：配制。 [8]气海：经穴名，位于腹部正中线，脐下一寸五分处。 [9]甦：“苏”的异体字。

天台周進士病惡寒，雖暑亦必以綿蒙其首，服附子數百[10]，增劇。翁診之，脈滑而數，即告曰：“此熱甚而反寒也。”乃以辛涼之劑，吐痰一升許，而蒙首之綿減半；仍用防風通聖飲之[11]，愈。周固喜甚，翁曰：“病愈後須淡食以養胃，內觀以養神[12]，則水可生[13]，火可降；否則，附毒必發，殆不可救。”彼不能然，後告疽發背死。

[10]百：《格致馀论》中作“日”。 [11]防风通圣：古方名，有解表通里，清热化毒的功效。 [12]内观：犹“内视”，凝神向内，排除杂念。 [13]水：指肾水。

一男子病小便不通，醫治以利藥[14]，益甚。翁診之，右寸頗弦滑，曰：“此積痰病也，積痰在肺。肺爲上焦，而膀胱爲下焦，上焦閉則下焦塞，辟如滴水之器[15]，必上竅通而後下竅之水出焉。”乃以法大吐之，吐已，病如失。

一婦人產後有物不上如衣裾[16]，醫不能喻。翁曰：“此子宮也，氣血虛故隨子而下。”卽與黃芪當歸之劑，而加升麻舉之，仍用皮工之法[17]，以五倍子作湯洗濯[18]，皺其皮。少選，子宮上。翁慰之曰：“三年後可再生兒，無憂也。”如之。

[14]利药：利尿之药。 [15]辟：通“譬”。 滴水之器：古人用来储水供磨墨用的文具。 [16]衣裾：衣服的襟袍。 [17]皮工：制皮革的工人。 [18]濯（zhuó灼）：洗。

一貧婦寡居病癩，翁見之惻然，乃曰：“是疾世號難治者，不守禁忌耳。是婦貧而無厚味，寡而無欲，庶幾可療也。”卽自具藥療之，病愈。後復投四物湯數百[19]，遂不發動。

翁之爲醫，皆此類也。蓋其遇病施治，不膠於古方[20]，而所療則中；然於諸家方論，則靡所不通。他人靳靳守古[21]，翁則操縱取捨，而卒與古合。一時學者咸聲隨影附，翁教之亹亹忘疲[22]。

[19]四物汤：古方名，有养血、和血、调经之功效。 百：当作“日”。 [20]胶：拘泥。 [21]靳（jìn 进）靳：拘泥固执的样子。 [22]亹（wěi尾）亹：勤奋不倦的样子。

翁春秋旣高，乃徇張翼等所請[1]，而著《格致餘論》、《局方發揮》、《傷寒辨疑》、《本草衍義補遺》、《外科精要新論》諸書，學者多誦習而取則焉[2]。

[1]徇：听从；同意。 [2]则：法则。

翁簡愨貞良[3]，剛嚴介特[4]，執心以正，立身以誠，而孝友之行，實本乎天質。奉時祀也[5]，訂其禮文而敬泣之[6]。事母夫人也，時其節宣以忠養之[7]。寧歉於己，而必致豐於兄弟；寧薄於己子，而必施厚於兄弟之子。非其友不友，非其道不道。好論古今得失，慨然有天下之憂。世之名公卿多折節下之[8]，翁爲直陳治道，無所顧忌。然但語及榮利事，則拂衣而起[9]。

[3]简悫（què却）贞良：谓为人简朴、诚实谨慎、品行坚贞、待人温和。 [4]刚严介特：刚毅庄重，清高不俗。 [5]时祀：每年一定时候的常规性祭祀。 [6]礼文：祭文。 [7]时：按时调节。用如动词。 节宣：指生活起居、饮食劳逸等。 [8]折节：降低身份，放下架子。谓作出谦逊的姿态。 下：下问；请教。用作动词。 [9]拂衣：甩袖子，形容愤怒、生气。

與人交，一以三綱五紀爲去就[10]。嘗曰：天下有道，則行有枝葉；天下無道，則辭有枝葉。夫行，本也；辭，從而生者也。苟見枝葉之辭，去本而末是務，輒怒溢顔面，若將浼焉[11]。翁之卓卓如是[12]，則醫特一事而已。然翁講學行事之大方[13]，已具吾友宋太史濂所爲翁墓誌[14]，茲故不錄，而竊錄其醫之可傳者爲翁傳，庶使後之君子得以互考焉。

[10]三纲五纪：即“三纲五常”。三纲，指君为臣刚，父为子刚，夫为妻刚。五常，指仁义礼智信这五种道德。 [11]浼（měi美）：玷污。 [12]卓卓：超群出众的样子。 [13]大方：大道；大家风范。 [14]宋太史濂：指明初文学家宋濂。因其曾主修《元史》，故称太史。

論曰：昔漢嚴君平[1]，博學無不通，賣卜成都[2]。人有邪惡非正之問，則依蓍龜爲陳其利害[3]。與人子言，依於孝；與人弟言，依於順；與人臣言，依於忠。史稱其風聲氣節[4]，足以激貪而厲俗[5]。

[1]严君平：名遵，西汉蜀郡（今成都）人，不愿为官，在成都街头以占卜为生，以忠孝信义教人。 [2]蓍龟：蓍草和龟甲，古人卜卦时所用。 [3]风声：风范、声望。 [5]厉：通“励”，使……受到劝勉。

翁在婺得道學之源委，而混迹於醫。或以醫來見者，未嘗不以葆精毓神開其心[6]。至於一語一默，一出一處，凡有關於倫理者，尤諄諄訓誨，使人奮迅感慨激厲之不暇[7]。左丘明有云[8]：“仁人之言，其利溥哉[9]！”信矣。若翁者，殆古所謂直諒多聞之益友[10]，又可以醫師少之哉[11]？

[6]葆精毓神：保养精神。葆，通“保”。 [7]激厉：激动、自我勉励。 不暇：没有空闲时间，谓立即付诸行动，不能等待。 [8]左丘明：春秋时期的史学家，《左传》的作者。 [9]溥（pǔ朴）：广大。 [10]直谅多闻：正直、诚实、博学。语本《论语•季氏》。 [11]少：轻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