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〈温病条辨〉叙》

题解

本文选自清代同治九年（公元1870年）六安求我斋重刻本《温病条辨》。作者汪廷珍（公元1757～1827年），字瑟庵，江苏山阳（今江苏淮安）人，清乾隆五十四年（1789年）进士，道光年间官至礼部尚书，卒谥文端。著有《实事求是斋文集》。

《温病条辨》，清代名医吴塘（字鞠通）撰，是温病学臻于成熟的名著。叙，即“序”，北宋苏轼为避祖讳而改。叙文首先指出了温病“病多而方少”的事实及其原因，对温病与伤寒的异同作了简要分析；然后批评了王叔和之后历代医家“以伤寒之法疗六气之疴”等错误做法及其危害，既推重为温病学作出了重大贡献的刘完素和叶天士，也对因刘氏“朴而少文”及世人“贪常习故”等而使得温病学说不能早被认识与发挥作用表示了遗憾；最后盛赞吴塘精益求精的治学精神，充分肯定了《温病条辨》一书的价值。

昔淳于公有言[1]：人之所病[2]，病病多；醫之所病，病方少。夫病多而方少，未有甚於溫病者矣。何也？六氣之中，君相兩火無論矣，風濕與燥無不兼溫，惟寒水與溫相反，然傷寒者必病熱。天下之病孰有多於溫病者乎？方書始於仲景。仲景之書專論傷寒，此六氣中之一氣耳。其中有兼言風者，亦有兼言溫者。然所謂風者，寒中之風；所謂溫者，寒中之溫：以其書本論傷寒也。

[1]淳于公：指西汉名医淳于意，又称仓公。事见《史记•扁鹊仓公列传》。 [2]“人之所病”四句：语出《史记•扁鹊仓公列传》，与原文略有出入。四句是司马迁在《扁鹊传》中所发的议论，并非淳于公之言。详见《扁鹊传》。

其餘五氣，概未之及，是以後世無傳焉。雖然，作者謂聖[3]，述者謂明[4]。學者誠能究其文，通其義，化而裁之[5]，推而行之，以治六氣可也，以治內傷可也。亡如世鮮知十之才士[6]，以闕如爲恥，不能舉一反三，惟務按圖索驥[7]。

[3]作者：创始者，指张仲景。 [4]述者：指阐释张仲景《伤寒论》的医家。 [5]化而裁之：语出《周易•系辞下》：“化而裁之谓之变。”此谓根据情况，灵活地加减使用《伤寒论》中的方剂。 [6]“亡如世鲜知十之才士”二句：关系应为“亡如世鲜知十之才士（和）以阙如为耻（的精神）”。 亡如：无奈。亡，通“无”。 鲜：缺少。 知十：语出《论语•公冶长》，为“闻一知十”之省，谓才智超群。 阙如：语出《论语•子路》。原谓存疑，这里是“空缺”的意思，指对寒气之外的五气的研究空缺。 [7]按图索骥：语本《汉书•梅福传》，照着图经寻求骏马，喻拘泥而不知变通。

蓋自叔和以下[1]，大約皆以傷寒之法療六氣之疴，禦風以絺[2]，指鹿爲馬，迨試而輒困，亦知其術之疏也。因而沿習故方，略變藥味，沖和、解肌諸湯紛然著錄。至陶氏之書出[3]，遂居然以杜撰之傷寒，治天下之六氣。不獨仲景之書所未言者不能發明，並仲景已定之書盡遭竄易。世俗樂其淺近，相與宗之，而生民之禍亟矣[4]。

[1]叔和：西晋名医王熙，字叔和，高平（今属山西）人。曾任太医令，著有《脉经》，又整理张仲景的《伤寒杂病论》，使之不致佚失。 [2]御风以絺（chī吃）：用葛布衣服抵挡风寒，喻方法不当，无济于事。絺，细葛布。 [3]陶氏：指明代医家陶华，著有《伤寒六书》，又名《陶氏伤寒六书》。 [4]亟（qì 气）：多。

又有吳又可者[5]，著《瘟疫論》，其方本治一時之時疫，而世誤以治常候之溫熱。最後若方中行、喻嘉言諸子[6]，雖列溫病於傷寒之外，而治法則終未離乎傷寒之中。惟金源劉河間守眞氏者[7]，獨知熱病，超出諸家。所著六書[8]，分三焦論治，而不墨守六經[9]，庶幾幽室一鐙[10]，中流一柱[11]。惜其人樸而少文，其論簡而未暢，其方時亦雜而不精；承其後者又不能闡明其意，裨補其疏；而下士聞道若張景岳之徒[12] ，方且怪而訾之[13]，於是，其學不明，其說不行。

[5]吴又可：明末清初医家吴有性，字又可。 [6]方中行：明末医家方有执，字中行，著有《伤寒论条辨》等。 喻嘉言：明末清初医家喻昌，字嘉言，著有《医门法律》等。 [7]金源：金朝的别称。 刘河间守真：即刘完素，字守真，河间（今属河北）人，故称刘河间。金元四大家中的第一家，寒凉派的创始人和代表人物。 [8]六书：指《河间六书》，系后人所辑。 [9]六经：指张仲景在《伤寒论》中总结出来的六经辨证的纲领。 [10]鐙：同“灯”。 [11]中流一柱：即“中流砥柱”，喻堪当大任或支撑危局之人。 [12]下士：指浅薄而自以为是的愚人。语出《老子•四十一章》：“下士闻道，大笑之。” [13] 訾（zǐ子）：诋毁。

而世之俗醫遇溫熱之病，無不首先發表[14]，雜以消導[15]，繼則峻投攻下，或妄用溫補，輕者以重，重者以死。倖免則自謂己功，致死則不言己過。卽病者亦但知膏肓難挽，而不悟藥石殺人。父以傳子，師以傳弟。舉世同風，牢不可破。肺腑無語，冤鬼夜嗥，二千餘年，略同一轍，可勝慨哉[16]！

[14]发表：发汗解表。 [15]消导：消积导滞。 [16]胜：尽。

我朝治洽學明[1] ，名賢輩出，咸知溯原《靈》、《素》[2]，問道長沙[3] 。自吳人葉天士氏《溫病論》、《溫病續論》出[4] ，然後當名辨物[5] 。好學之士，咸知向方[6]。而貪常習故之流，猶且各是師說，惡聞至論。其粗工則又略知疏節，未達精旨，施之於用，罕得十全[7]。

[1]治洽学明：政治和洽，学术昌明。 [2]溯原：探求……的本源。原，同“源”。 [3]长沙：指张仲景的书。参见《伤寒论•序》题解。 [4]吴：今江苏苏州。 叶天士：清代名医叶桂，字天士，号香岩。 温病论、温病续论：指叶天士口述、弟子顾景文记录整理的《温热论》一书。 [5]当名辨物 ：语出《周易•系辞下》。原谓循名责实，此谓确定了温病的名称，辨别了温病的实质。 [6]向方：趋向正道。 [7]十全：语出《周礼•天官•医师》。 原谓所治无不痊愈，此谓取得好的疗效。全，同“痊”。

吾友鞠通吳子[8]，懷救世之心，秉超悟之哲，嗜學不厭[9]，研理務精，抗志以希古人[10] ，虛心而師百氏。病斯世之貿貿也[11] ，述先賢之格言，攄生平之心得[12]，窮源竟委[13]，作爲是書。然猶未敢自信，且懼世之未信之也，藏諸笥者久之[14]。予謂學者之心，固無自信時也。然以天下至多之病，而竟無應病之方，幸而得之，亟宜出而公之[15] 。譬如拯溺救焚 [16] ，豈待整冠束髮！

[8]鞠通吳子：即吴瑭，字鞠通。 [9]厌：同“餍”，满足。 [10]抗志：坚持高尚的志向。《孔丛子•抗志》：“与其屈己以富贵，不若抗志以贫贱。” 希：通“睎”，仰慕。 [11]贸贸：即“眊眊”，目不明貌。这里是蒙昧不明的意思。 [12]摅（shū 书）：发抒。 [13]穷源竟委：即“穷竟源委”，谓深入研究了温病的源流。 [14]笥（sì 四）：竹箱。此指书箱。 [15]亟（jí 急）：急迫；从速。 [16]溺、焚：指溺水之人和火烧之物。

況乎心理無異，大道不孤。是書一出，子雲其人必當旦暮遇之 ，且將有闡明其意，裨補其疏，使夭札之民咸登仁壽者[17] 。此天下後世之幸[18] ，亦吳子之幸也！若夫《折楊皇荂》[19] ，听然而笑[20] ；《陽春白雪》[21] ，和僅數人，自古如斯。知我罪我，一任當世，豈不善乎？吳子以爲然，遂相與評騭而授之梓[22]。

嘉慶十有七年壯月旣望 [23] ，同里愚弟汪廷珍謹序。

[17]夭札：遭疫疠而早死。此谓因患温病而早死。 [18]幸：幸运。下句“吴子之幸”的“幸”，义为“希望”。 [19]折杨皇荂（huá 滑）：语出《庄子•天地》。原为战国时楚国两种通俗小曲的名称，后成为通俗小曲的代名词。这里借以比喻内容粗浅之书。 荂：“华”的异体字，同“花”。 [20]听（yín银）然：会心地张口而笑的样子，此谓嘲笑的样子。 [21]阳春白雪：语出宋玉《对楚王问》，为古代楚国高雅乐曲的名称。此喻内容高深。 [22]评骘（zhì 治）：评定。 梓：紫葳科落叶乔木，耐朽，故古代用以作为雕印书籍的木版。此谓刊印。 [23]嘉庆十有七年：时当公元1812年。嘉庆，清仁宗爱新觉罗•颙琰的年号（公元1796～1820年）。有，通“又”。 壮月：夏历八月的别称。 既望：夏历每月的十六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