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与薛寿鱼书》
题解
《与薛寿鱼书》选自《四部备要》本《小仓山房文集》卷十九。作者袁枚（公元1716～1797年），字子才，号简斋，别号仓山居士、随园老人。钱塘（今浙江杭州）人，清代文学家，诗歌理论家，为“性灵派”的代表人物。乾隆四年（1739年）进士，历任江苏溧水、江浦、沐阳、江宁等地知县，颇有政绩。乾隆十四年（1749年）因父丧辞官，不再出仕，在江宁（今南京）小仓山购置“随园”，并定居于此，致力于文学创作，直到去世。著有《小仓山房诗文集》、《随园诗话》及笔记小说《子不语》等30馀种，合为《随园全书》。
这篇文章是袁枚写给薛雪之孙薛寿鱼的一封信。薛雪（公元1681～1770年），字生白，晚号一瓢，又号扫叶老人，吴县（今江苏苏州）人，清代著名的温病学家，与袁枚私交深厚。其为人博学多才，擅长医学，断人生死不失，治疗多异迹。著有《湿热条辨》，对温病学的发展有一定贡献。他去世后，其孙薛寿鱼将所撰墓志铭寄给袁枚。铭文概述乃祖生平事迹，然竟“无一字及医”，反而将其置于理学家一流。袁枚对此大为愤慨，认为这是“甘舍神奇以就臭腐”，遂作此信以答。信中首先以愤然之情批评了薛寿鱼父子将薛雪纳入理学家的错误，指出医学也是不朽之事，薛雪自是不朽之人；然后就“学在躬行”和“艺”与“道”的关系分析了医学是不朽之事、作为医学家的薛雪是不朽之人的道理，并由此进一步肯定了对薛寿鱼的批评。全文情辞并茂，说理切实透彻，是一篇难得的情理之作。
談何容易[1]！天生一不朽之人，而其子若孫必欲推而納之於必朽之處[2]，此吾所爲悁悁而悲也[3]！夫所謂不朽者，非必周孔而後不朽也[4]。羿之射[5]，秋之弈[6]，俞跗之醫，皆可以不朽也。使必待周孔而後可以不朽，則宇宙間安得有此紛紛之周孔哉[7]？
[1]谈何容易：语出《汉书•东方朔传》，本谓臣下向君主进言很不容易，此谓薛雪作为医学家的事实岂是说成是理学家就能够改变的？容，能够。易，改变。 [2]若：或者。 [3]悁悁（yuān yuān渊渊）：忧闷貌。 [4]周孔：周公、孔子。此指像周公、孔子那样的圣贤。 [5]羿（yì 义）：后羿，又名夷羿，传说中夏代东夷族的首领，善射。 [6]秋：人名，奕秋。《孟子•告子上》：“奕秋，通国之善奕者也。” [7]宇宙：无边无际的空间和无始无终的时间，谓古往今来的人间。
子之大父一瓢先生[8]，醫之不朽者也，高年不祿[9]。僕方思輯其梗概，以永其人，而不意寄來墓志無一字及醫，反託於陳文恭公講學云云[10]。嗚呼！自是而一瓢先生不傳矣！朽矣！
[8]大父：祖父。 [9]不禄：“死”的讳称。 [10]託：“托”的异体字。 陈文恭：陈宏谋（公元1696～1771年），字汝咨，号榕门，临桂（今属广西）人，进士出身，累官至东阁大学士，兼工部尚书，谥文恭。 讲学：研究讲授理学。 云云：犹言“什么什么的”，表示某事内容虽多但不需说完。这里兼有对“讲学”之事不屑的语气。
夫學在躬行[1]，不在講也。聖學莫如仁，先生能以術仁其民，使無夭札[2]，是即孔子老安少懷之學也[3]。素位而行學[4]，孰大於是，而何必捨之以他求？陽明勳業爛然[5]，胡世寧笑其多一講學[6]；文恭公亦復爲之，於余心猶以爲非。然而，文恭，相公也[7]；子之大父，布衣也。相公借布衣以自重，則名高；而布衣挾相公以自尊，則甚陋。今執途之人而問之曰[8]：一瓢先生非名醫乎？雖子之仇，無異詞也；
[1]躬行：亲身实践。 [2]夭札：遭瘟疫而早死。这里泛指因病而死。 [3]老安少怀：语本《论语•公冶长》。使老年人晚年心安，使年轻人归向仁道。 [4]素位：从现实地位出发。 [5]阳明：王守仁（公元1472-1529年），字伯安，世称阳明先生，余姚（今属浙江）人，明代著名的理学家、教育家，阳明学派的创始人和代表人物。官至南京兵部尚书，卒谥文成。著作由门人辑成《王文成公全书》三十八卷。 烂：明亮。谓卓著。 [6]胡世宁：字永清，仁和（今浙江余杭）人，明代弘治年间进士，官至南京兵部尚书。谥瑞敏。 [7]相公：丞相，古代拜相而封公者尊称相公。这里泛指高官。 [8]今：如果。
又問之曰：一瓢先生其理學乎[9]？雖子之戚[10]，有異詞也。子不以人所共信者傳先人，而以人所共疑者傳先人，得毋以 “藝成而下”之說爲斤斤乎[11]？不知藝即道之有形者也。精求之，何藝非道？貌襲之[12]，道藝兩失。燕噲、子之何嘗不託堯舜以鳴高[13]，而卒爲梓匠輪輿所笑[14]。
[9]理学：此指理学家。 [10]戚：亲人。 [11]艺成而下：意为技艺取得成就者地位低下。《礼记•乐记下》：“是故德成而上，艺成而下。”孔颖达疏：“艺成而下者，言乐师商祝之等艺术成就而在下也。” 斤斤：拘谨貌，此谓拘泥。 [12]袭：符合。 [13]燕（yān淹）哙：战国时燕国国君，名哙，公元前320～前318 年在位。在位第三年即学尧舜禅让之事而把君位让给相国子之。 鸣高：自鸣高尚。 [14]梓匠轮舆：梓人（造乐器架、饮器、箭靶等）、匠人（修造宫室、城郭沟洫等）、轮人（造车轮）、舆人（造车厢）。这里泛指普通的工匠。
醫之爲藝，尤非易言，神農始之，黃帝昌之，周公使冢宰領之[15]，其道通於神聖。今天下醫絕矣，惟講學一流轉未絕者，何也？醫之效立見[16]，故名醫百無一人；學之講無稽，故村儒舉目皆是[17]。子不尊先人於百無一人之上，而反賤之於舉目皆是之中，過矣！即或衰年無俚[18]，有此附會[19]，則亦當牽連書之[20]，而不可盡没有所由來。
[15]冢（zhǒng 肿）宰：又称大（太）宰，周代官名，六卿之首。 [16]见：同“现”。 [17]村儒：指才学浅陋的文人。 [18]无俚：无所聊赖。 [19]附会：谓参与某事。 [20]牵连：附带。
僕昔疾病，性命危篤，爾時雖十周、程、張、朱何益[21]？而先生獨能以一刀圭活之[22]，僕所以心折而信以爲不朽之人也。慮此外必有異案良方，可以拯人，可以壽世者，輯而傳焉，當高出語錄陳言萬萬[23]。而乃諱而不宣[24]，甘捨神奇以就臭腐，在理學中未必增一僞席，而方伎中轉失一眞人矣[25]。豈不悖哉[26]！豈不惜哉！
[21]周：指周敦颐（公元1017～1073年），北宋理学家。 程：指程颢（公元1032～1085年）和程颐（公元1033～1107年）兄弟。二人同学于周敦颐，为北宋理学的奠基者，世称“二程”。 张：指张载（公元1021～1077年），北宋理学家、教育家。 朱：指朱熹（公元1130～1200年），南宋理学家、教育家。在学术上发展了二程的学说，集理学之大成，与二程一起世称“程朱”学派。 [22]刀圭：古代量取药末的用具，此指药物。 [23]语录：口语中精辟言论的记录。此指程、朱等人有关理学的语录。 [24]乃：竟然。 [25]伎：同“技”。 [26]悖：荒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