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不失人情论》

题解

本文选自明崇祯十年（公元1637年）刊本《医宗必读》卷一。作者李中梓（公元1588～1655年），字士材，号念莪，华亭（今上海松江）人，明末著名医学家。少时擅长文学，淡于仕途，后因病习医，终成名家。著有《内经知要》、《医宗必读》、《土材三书》等，对医学普及工作做出了一定贡献。《医宗必读》共十卷，内容包括医论、诊法、本草、伤寒、内科杂病等，每病并附一定的医案。该书是作者“究心三十馀年”的力作，内容全面，精审扼要，切合实用，深入浅出，是一部很有影响的医学入门名著。

《不失人情论》是李中梓读了《素问•方盛衰论》后所写的一篇心得体会。他就《方盛衰论》中“不失人情”四字借题发挥，将影响医家诊治疾病的人之常情分为病人之情、旁人之情和医人之情三类并予以论辨。认为其中有不得不迁就的人之常情，更有不应当迁就的人之常情。文中除病人之情前半部分列述了四类不得不迁就的人之常情以外，后半部分与旁人之情、医人之情所述则都是不应当迁就的人之常情。与此同时，李中梓也深感医家诊治疾病时不受这些人之常情的影响实际很难，所以殷切希望医家了解这些人之常情，以使自己“思之慎之，不为陋习所中”。文中所论种种，至今无不都有一定的现实意义。

嘗讀《內經》至《方盛衰論》，而殿之曰[1]：“不失人情[2]。”未曾不瞿然起[3]，喟然嘆軒岐之入人深也[4]！夫不失人情，醫家所甚亟，然戞戞乎難之矣[5]。大約人情之類有三：一曰病人之情，二曰旁人之情，三曰醫人之情。

[1]殿：镇守。这里引申犹谓“镇篇之言”，即“最重要或最关键的话”。 [2]人情：《素问•方盛衰论》中所谓“人情”是指人的病情，而李中梓则特别赋予当时已有的“人之常情”之意并予以借题发挥。 [3]瞿然：惊视貌。引申为震惊的样子。 [4]轩岐：轩辕黄帝和岐伯。 [5]戞（jiá 颊）戞：困难的样子。戞，“戛”的异体字。

所謂病人之情者，五藏各有所偏[1]，七情各有所勝。陽藏者宜凉[2]，陰藏者宜熱；耐毒者緩劑無功[3]，不耐毒者峻劑有害。此藏氣之不同也[4]。動靜各有欣厭[5]，飲食各有愛憎；性好吉者危言見非[6]，意多憂者慰安云僞；未信者忠告難行，善疑者深言則忌[7]。此好惡之不同也。富者多任性而禁戒勿遵，貴者多自尊而驕恣悖理。此交際之不同也[8]。貧者衣食不周，况乎藥餌？賤者焦勞不適，懷抱可知[9]。此調治之不同也[10]。

[1]藏：同“脏”。 [2]阳藏：即“阳脏”，谓脏腑阳气偏胜。下句“阴藏”与此相对。 [3]毒：指药物，药力。 [4]藏气：即“脏气”，指脏腑的机能。 [5]动静：指交游与静处，举止。 [6]危言：直言，谓直言病情。 见非：受到责备。 [7]善疑：易于生疑，多疑。 [8]交际：社会地位，处境。 [9]怀抱：心境。 [10]调治：指生活条件与调养。

有良言甫信[11]，謬說更新，多歧亡羊[12]，終成畫餅[13]。此無主之爲害也[14]。有最畏出奇[15]，惟求穩當，車薪杯水，難免敗亡。此過慎之爲害也。有境遇不偶[16]，營求未遂，深情牽掛，良藥難醫。此得失之爲害也[17]。有性急者遭遲病，更醫而致雜投；有性緩者遭急病，濡滯而成難挽[18]。此緩急之爲害也。有參朮沾唇懼補[19]，心先痞塞；硝黃入口畏攻[20]，神即飄揚。此成心之爲害也[21]。

[11]有：有的人，此指有的病人。 甫：才，刚刚。 [12]多歧亡羊：又作“歧路亡羊”，典出《列子•说符》。此喻在众说纷纭之下无所适从。 [13]画饼：语出《三国志•魏志•卢毓传》。此喻没有效果。 [14]主：主见，主意。 [15]出奇：发生意外。 [16]偶：顺。 [17]得失：指患得患失的心理。 [18]濡滞：拖延。 [19]“有參朮沾唇惧补”二句：其关系为“有惧补，参术沾唇，心先痞塞”。参朮，人参和白术。朮（zhú 逐），今通作“术”。 [20]“硝黃入口畏攻”二句：关系同上句，又承前省略“有”字，补之则为“有畏攻，硝黃入口，神即飄揚”。硝黄，芒硝和大黄。 [21]成心：成见，偏见。

有諱疾不言，有隱情難告，甚而故隱病狀，試醫以脈。不知自古神聖[22]，未有捨望、聞、問，而獨憑一脈者。且如氣口脈盛，則知傷食，至於何日受傷，所傷何物，豈能以脈知哉？此皆病人之情，不可不察者也。

[22]神圣：指高明的医生。参见本教材《病家两要说》注。

所謂旁人之情者，或執有據之論[1]，而病情未必相符；或興無本之言，而醫理何曾夢見？或操是非之柄[2]，同我者是之，異己者非之，而眞是眞非莫辨；或執膚淺之見，頭痛者救頭，脚痛者救脚，而孰本孰標誰知？或尊貴執言難抗[3]，或密戚偏見難回。

[1]或：有的人，此指有的旁人。 [2]柄：权力。 [3]执言：固执己见。

又若薦醫，動關生死[4]。有意氣之私厚而薦者[5]，有庸淺之偶效而薦者，有信其利口而薦者，有食其酬報而薦者[6]，甚至薰蕕不辨[7]，妄肆品評，譽之則跖可爲舜[8]，毀之則鳳可作鴞[9]，致懷奇之士，拂衣而去[10]；使深危之病，坐而待亡[11]。此皆旁人之情，不可不察者也。

[4]动：常常。 [5]意气之私厚：谓私交很深。意气，志趣性格。 [6]食：接受。 [7]薰莸（yóu 犹）：香草与臭草。比喻好坏、优劣等。此喻医生的优劣。 [8]跖（zhí 直）：姓柳下，名跖，春秋时奴隶起义的领袖，旧时被诬称为强盗，故以“盗跖”名之。 [9]鸮（xiāo消）：鸟名，此指猫头鹰。 [10]拂衣：犹“拂袖”，形容生气、愤怒。 [11]坐：无故。

所謂醫人之情者，或巧語誑人，或甘言悅聽，或强辯相欺[1]，或危言相恐[2]。此便佞之流也[3]。或結納親知，或修好僮僕[4]，或求營上薦[5]，或不邀自赴。此阿諂之流也。有腹無藏墨，詭言神授，目不識丁[6]，假託秘傳。此欺詐之流也。有望聞問切，漫不關心[7]，枳朴歸芩[8]，到手便撮，妄謂人愚我明，人生我熟。此孟浪之流也[9]。有嫉妒性成，排擠爲事，陽若同心[10]，陰爲浸潤[11]，是非顛倒，朱紫混淆。此讒妒之流也。

[1]相欺：欺辱病人。相，指代性副词，此指病人。下文“相恐”之“相”同此。 [2]危言：惊惧之言。 [3]便（pián骈）佞：善以言辞取媚于人，此谓花言巧语。 [4]修好：建立交情。此谓笼络。 [5]上：有位者，指高官。 [6]目不识丁：谓连一个字都不认识。语本《旧唐书•张弘靖传》。 [7]漫：都。 [8]枳朴归芩：枳实、厚朴、当归、黄芩，均为常用中药。 [9]盂浪：卤莽。 [10]阳：表面上。 [11]阴：暗地里。 浸润：原谓谗言逐渐发挥作用，这里是进谗言、说坏话的意思。

有貪得無知，輕忽人命。如病在危疑，良醫難必[12]，極其詳愼，猶冀回春；若輩貪功[13]，妄輕投劑，至於敗壞，嫁謗自文[14]。此貪倖之流也。有意見各持，異同不決[15]，曲高者和寡，道高者謗多。一齊之傅幾何[16]？衆楚之咻易亂。此膚淺之流也。有素所相知，苟且圖功[17]；有素不相識，遇延辨症，病家旣不識醫，則倏趙倏錢[18]，醫家莫肯任怨，則惟芩惟梗。或延醫衆多，互爲觀望；或利害攸繋，彼此避嫌。惟求免怨，誠然得矣；坐失機宜，誰之咎乎？此由知醫不眞，任醫不專也。

[12]必：断定。 [13]若：这。 [14]嫁谤自文：转嫁谤言，掩饰自己。谤，责备之言。文，掩饰。 [15]异同：义偏“异”，指不同的意见。 [16] “一齐之傅几何”二句：典出《孟子•滕文公下》。事为一个楚人请了个齐人给自己的儿子教齐语，由于周围尽为楚人楚语，影响太大，故终于没有学成。孟子原意在于强调环境对人的重要影响，这里比喻良医的高见易被众多庸医的错误言论所淹没。成语“一傅众咻”本此。 傅：教育。 咻（xiū 修）：喧扰。 [17]苟且：此谓敷衍了事。 [18] 倏（shū 叔）：忽然；一会儿。 赵、钱：《百家姓》中的第一、二姓，犹言张三、李四。

凡若此者，孰非人情？而人情之詳，尚多難盡。聖人以不失人情爲戒，欲令學者思之愼之，勿爲陋習所中耳[19]。雖然，必期不失[20]，未免遷就。但遷就旣礙於病情[21]，不遷就又礙於人情，有必不可遷就之病情，而復有不得不遷就之人情，且奈之何哉！故曰：戞戞乎難之矣！

[19]中（zhòng 仲）：侵蚀。 [20]期：要求。一说：必定。亦通。 [21]碍：妨害。